我从小就显得很温和,人长得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大,但内心里却很柔弱。读书没问题,从不让父母操心,即使我们那个时候读书并不被看好,我下午放学了以后,还是要先把那点家庭作业做完了以后,才会出去玩。
可是,我们那个纺织厂的生活环境,最崇尚的不是知书达理,更不是文质彬彬,而是武斗至上。男同学们喜欢用拳头说话,打起架来不要命似的;女同学们也毫不含糊,骂功打功都不逊色。我记得在上初中的时候,我旁边的一个女生和别的班级的女生有了纠葛,对方带着她的男朋友冲进我们的教室,把这个女同学打得叫都叫不出来。还有一次,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帮高年级的男学生,从路两边的山坡上飞快地冲下去,将正在路中央走着的一个男学生两砖拍倒在地;随后,这几个学生还把那个已经倒地的学生很踹了几脚,才扬长而去。
我们那时候还看不到上大学的曙光,我不管是读完了中学,像大多数人一样去农村插队;还是姐姐去插队,我留在城市里,结果我都很难摆脱那个武斗胜于文斗的生活环境。也许是看到了像我这种太书生气的人将来会吃亏,父亲就给我找了一个教我练武功的师傅;这是他的同事,姓贺。贺师傅老婆孩子都在农村,他本人在我们纺织厂里做辅助工,人长得不是很高,大约一米七零吧,但是很结实。他在我们厂甚至我们纺织城都很有名气,名气来自于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上班之外舞枪弄棒、打拳练身。我们经常看到贺师傅在家属区院子后面的小山坡上练功。不管是棍术还是拳术,他都舞弄得很地道,一耍起来生龙活虎的,伴着呼呼地风声,好不威风。
父亲给贺师傅说好,每个周末他来教我一次。每次他来,先吃饭,吃过饭以后就带我去他常练功的小山坡,做几个简单的动作让我跟着学。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易,我不是那练功的材料,贺师傅一看就知道;看得出,他是碍于父亲的面子,才来教我练拳的。我这文生的样子,他也没指望把我练成个武生。每次教我练功的时间,还没那吃饭的时间长;我简单地跟他做几个动作,他也三言两语地点拨一下就结束了。我想,他也许对来我们家吃饭,比教我打拳更有兴趣吧。在那个粮食计划供应、一半细粮一半粗粮的时代,他每次来,我们家都是好饭好菜的招待,这在当时可是很难得的。所以,父亲为了让我在文气里也能长出点武气来,可没少花本钱。无奈,我对练武一点兴趣也没有。贺师傅照例一周来一次,我像完成任务似地做几个动作,之后,他走了,我也走了。这已经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而是一天打鱼、六天晒网。功效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是看着父亲那严肃认真的样子,和那充满期待的眼神,才勉强去应付一下的。我读起书来没个够,捧着本想看的书,废寝忘食地,不知疲倦地,乐在其中;同样,对于那些喜欢武术的孩子来说,练武才是最大的快乐,呆坐着却是难以忍受的事情。人,各有各的道,也各是各的路子。家长们大都像我父亲一样,希望把孩子塑造成他们希望的那个样子;可是,人的天性是很难改变的。此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栽什么树苗结什么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我天生就是个读书人的料,没法对练功产生兴趣;所以,将就了几个月,贺师傅提不起精神,我也来不了兴趣,只好就此收手了。父亲早看出了我的勉强,并没有多说什么;父亲从来不强迫我去做什么。
第二件父亲希望我做的事情,是入党。我是我们那个学校第一批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我刚入了团,父亲就对我说,你要争取入党。父亲给我说过很多次,他一直很想入党。但是由于他特殊的家庭关系,我祖父和我大伯都在台湾,这在当时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所以,父亲一生都没能入党。父亲曾不无遗憾地提到母亲的入党,母亲已经作为预备党员了,就在讨论转正的时候,有人提出我父亲的台港关系问题,使得母亲没有获得转正,这一拖就拖过了预备期,母亲也一生没能入党。
父亲的技术非常出色,他是纺织厂梳棉车间的八级技工,人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做什么也都很精细;可是,父亲说,就是因为他不是党员,所以,他当了一辈子工人;如果他能早点入党的话,他早就成了厂里的干部了,也不至于在厂里分房等好事情上面,总是被排在末位。对于父亲的入党实惠论,我不是很赞同。
尽管我在中小学里,政治课考试也和其它的文化课考试一样,成绩不差,我还是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积极分子,课余时间没少唱那些忠字歌、跳那些忠字舞;但是,我对入党没有特别的感觉。听到那些宣传语,比如,共产党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是以实现共产主义为人生目标的,我就觉得我差得很远。我明确地感觉到我是普通人,有常人的需求和想法,我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我也很难为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我平常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没有那么崇高和伟大。所以,我觉得像我这种没有准备献身于共产主义事业的伟大理想的人,像我这种不能做到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人,如果入了党,会使党组织变得不纯洁的。我从小就懂得自知之明,我想我还是不要混进党内了吧;我还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吧。等我什么时候已经准备为共产主义而献身了,再来申请入党;我总不能去欺骗党组织吧。那种对党员的高标准和严要求,我自知达不到,我也没法给别人起表率作用。
父亲鼓动了我很多次,看我不论是在上高中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都老是回避这个话题,我没有表现出他所希望的那种政治热情和积极性,他也就不再多说了。我到现在也没认为这对我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觉得人的政治信仰很难完全一样,我就是个平民百姓的料,从来也没有达到过党所要求的那种崇高的思想境界,所以,我只能是永远的白丁了。看来,这辈子我的思想境界是很难再提高了,只能让父亲又一次失望了。
比起我让父亲的上两次失望,我让父亲最大的失望是至今没有儿媳和孙子。我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喜欢我;上大学的时候,父母亲也像其他的家长们一样,开始为我张罗起女朋友来了。上门提亲的人很多,我见也是去见过的,可是总是见过两次以后,就没了下文了。
我从小就是一个很特殊的人,我始终都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还会有强奸这种犯罪?一个男人为了和一个女人发生性关系,要冒着做十几年牢甚至杀头的危险,性关系就那么有魅力吗?性关系能有让人舍生忘死的魔力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现在已经人到中年了,但是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哪一个人能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我也永远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要不惜倾家荡产地去娶回一个女人;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当他的妻子辱骂、甚至虐待他的父母的时候,他会在旁边无动于衷;至于不爱江山爱美人,我更是难以理解,我怎么没看到谁有那么美呢?
如果说这种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导致我不认为应该娶一个女人来和我一起生活的话,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看到我那已经结了婚的表弟,叫起他的丈母娘来亲热极了,也甜蜜极了,好象比叫亲娘叫得还起劲;尽管过了没多长时间,他那花心的老婆,就和一个刑满释放的邻居搭上了,并且毫不留情地坚决要和他离婚,可他还是带上我跑到即将不是的丈母娘家里,掏心掏肺地哀求丈母娘说服她的女儿回心转意。我看到不管是在平常的日子里,还是在即将离婚的痛苦中,我表弟都甜甜地管丈母娘叫着妈,我就觉得,放在我身上,这又成了麻烦了。我从来就不认为除了生我的妈之外,我还能把任何其他人叫妈。我觉得妈和爸这样的称呼不是张口就来的,它要有一定的感情做基础,也要有从小的习惯为依托;我看到有些人叫妈叫爸张口就来,甚至走到哪儿都是干爹干妈的,这我可太难了。我没有想象过哪一天我会把别人的母亲叫妈,所以,我还是不要结婚好;否则得话,到了人家家里,见了对方的父母叫阿姨、叫叔叔,或者叫伯伯、叫伯母,不了解我这个特点的人,还以为我没有和对方结婚,或是已经离婚了呢。我还是少惹这个麻烦吧,我还是自由自在地过我自己的日子吧。
我对人类的一夫一妻制度很不赞同,我希望在将来,婚姻领域也能像经济领域一样,能者多得。愿意一个人呆着的,可以;觉得找一个人不够的,也可以。现在实际上已经是这样了,只是法律还没有认可;我是希望将来法律能认可这种现实。每个人想吃多少,不可能大家都一样。
就是因为我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使得我到现在还不愿步入婚姻之门。父亲很着急,说了很多劝我的话;急起来,说话还挺难听的。但是,就像任何悲惨的故事,讲得多了,人也悲不起来了,任何经典的笑话,说得多了,人也笑不起来了;再有道理的话,说得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父亲现在虽还有那个愿望,但已经不再明着劝我了。
今天是父亲节,一大早起来,我就觉得应该为父亲写点什么。我忽然想到父亲对我有过这三大愿望,而由于我不喜欢勉强自己做我不想做的事情,结果导致父亲的愿望都没能实现。好在我父亲是个开朗乐观的人,他从不会对什么事情忧心忡忡或是耿耿于怀。他现在很少再对我提什么愿望了,但是我知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幸福和快乐的生活着。 |